白狐月河

教室里，琅琅读书声起，伴着丁修喝波子汽水的叮铃叮铃。沈炼站得久了，手心的汗不知不觉打湿了装鸡块的纸袋。他无精打采从赵靖忠眼皮底下走过，回到窗边自己座位坐下，启开纸袋，把腰果和鸡块混合在一起摇了摇。不经意间抬头，讲台上的同桌也恰好看向这边，两人目光有片刻交会。赵靖忠眼中已经没有了惯常的关切，也不复以往的惊惶。他看着沈炼，仿佛看着一颗芥子，一粒尘土，总之，比其他蝼蚁更为渺小、更为不堪。沈炼左腹一阵钝痛。他垂下头，虽是颗粒未进，此刻却胃口全无。他恹恹地坐着，想起方才走的匆忙，午饭便当餐盒落在桌上没来得及一并带走。“歹势！”踢了桌腿一脚，反倒弄疼了脚趾，痛得扭曲了脸。疼痛唤醒他所剩无几的理智，他挣扎着从桌斗摸出国文书，恨恨地翻到赵靖忠领读的一页，咬牙切齿跟读了起来，仿佛每个字都是魏忠贤和他收养的一窝坏种，而他要将他们统统碾为齑粉……

讲台上赵靖忠看沈炼面露凶光、一腔义愤读曹子桓的闺怨诗，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晨读结束，赵靖忠走下讲台，丁修大摇大摆跟了过来。一瓶未启封的波子汽水映入炼忠两双眼中，随即“铛”地一声掼在赵靖忠桌上。

“忠酱，喝水。”丁修看赵靖忠脸上烧起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觉得很有意思。看来他丁修不止去年瞎了一年，他根本就是瞎了一辈子。或者不是瞎，只是懒，他懒得去想赵靖忠那些欲语还休的小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懒得去琢磨赵靖忠朦胧泪眼背后的宛转心曲。没想到你这么缠人啊，靖忠靖哥哥。既然沈大人是块死咬不动的硬骨头，那不如，咱俩玩玩吧。

“课间吃零食，没收。”硬骨头说话了。

“哎我说沈炼，这明明是水，拿来喝的，怎么能叫‘吃零食’呢？”丁修有点不满。

“少废话，没收。”

“是沈大人自己想喝吧。”丁修嘿嘿笑了，“怎么，嫌我给的弹珠还不够？”

沈炼笑容那么惨烈，仿佛要将一口银牙咬碎：“丁修，你那些破玩意儿都特么给我拿回去。”一只束口布袋迎面砸向丁修，袋子里传出弹珠碰撞的脆响，其中也有赵靖忠贡献的一份心意。丁修下意识接住袋子，以崭新的目光审视炸毛的风纪委员。他不笑了。

“看来你并不想喝，”他梗起脖子，上下抛掷弹珠口袋，“但那瓶汽水是赵靖忠的。你不给我面子，也不该不给他面子。”

“丁修，我要喝，自己会去买。”赵靖忠夹在修炼当中，前狼后虎。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丁修，不过是小人儿过家家，一团孩子气；而丁修刻意跑来示好，或许只是在沈炼那里受挫，故施挑拨罢了。“沈炼没收你的汽水，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

“哎连你也……”丁修鼻子都气歪了，“靖哥哥，你倒是说说，学我喝汽水，几个意思？”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货色。许你喝，不许我喝？没这种道理。”

“可是你学我！”

“丁修，从小我学你做手工，学你吹笛子，学你练刀术，学你打手枪。学来学去，样样不如你。怎么样，得意了吧？”

“可是靖哥哥，你还学、学人家勾搭沈炼！”丁修撩起头发咬着指甲，怯生生地偷瞄炼忠二人不善的脸色。

“靖忠，你又不好好领读了。”魏忠贤一身亚麻白衣从走廊的阴影中浮现，“丁修，有什么好比的？你的书法，狂躁不安，和靖忠比什么？你的国语，‘呢’、‘了’不分，和靖忠比什么？你的作文，淫词浪曲，和靖忠比什么？你且回座位坐下，晚自修结束交一篇五千字白话文上来，命题《小树林里你和我》，文中不得出现“你、我、他、的、了、着”这几个字。我拿去贴部落格“九千九百岁”上，到午夜十二点还收集不到九十九个赞，明天罚写一万字文言文。不许注册小号给自己点赞，也不许以此威胁同窗亲朋，点赞账号我会一个个查验过去。好，同学们都合上课本，默写《燕歌行》两首。”

台下的看客瞬间安静下来，开始抄写丕少大作。一时间韩旷抄朱由检，卢剑星抄严俊斌，张嫣抄周妙彤，张英抄丁修……只有赵靖忠不动如山，小楷字一笔一划写下“贱妾茕茕守空房”。而沈炼赌气不肯抄，提笔写了几个字又随手划掉。国文老师今天心情似乎不错，只让同桌交换批改，没有叫哪个倒霉蛋上台默写。沈炼虎着脸先把写好的本子推过来，又还回了丁修硬塞给赵靖忠的波子汽水。

“沈炼，你都没收了，还给我做什么？”赵靖忠一脸不高兴。

沈炼一努嘴，一冷哼，半个字也不说。赵靖忠拿他没辙，只好对他的本子负责。一眼看过去，风纪委员一手瘦金体锋芒藏露，写的竟是一句现代自由体诗：

“赵靖忠，

不要给我太多情意。”

什么情意，真是莫名其妙。赵靖忠不满地看沈炼摊开手掌，掌心擎着几颗玻璃球，阳光下闪烁着星云一般的紫金色。全是他送的。

“你怎么知……”

“你心里清楚，忠、酱。”

赵靖忠又开始掐自己的手。

“真的，不是我。”他决心赌一赌。

“哦，那是谁？”

“张英，”赵靖忠面不改色，“他最近迷上了涂装配色，无论是手办白模、石膏雕像还是丁修汽水瓶里的弹珠，他统统不放过。涂好了满教室乱推送，你又不是没见过。”

这番描述怎么听怎么像从不挑食的靳一川。沈炼摇摇头：

“张英涂好的成品，丁修统统拿给了我。也包括手办在内。”

“还真是丧心病狂啊。”赵靖忠闭上眼睛，一副愿赌服输的样子，两秒后又猛地睁开，“弹珠你还他了，那手办呢？”

沈炼打开桌斗，大小不一、各色各样的树脂涂装模型出现在两人眼前。

“那个……我能……吗？”赵靖忠对着一个标致的锦衣卫人偶咽了咽口水。

“不，你干不了。”沈炼毫不留情，“除非你把午饭让给我吃，”他知道自己在欺负人，他就忍不住要欺负人，“要有肉丸子。”

“嗯，说定了。”赵靖忠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那身白色飞鱼服上收了回来。那锦衣卫，居然还是百户呢。

教室另一端，丁修愤恨地咬着笔帽，将《小树林里你和我》的主角命名为“沈莉安”和“赵景舟”。赵沈二人为争夺宝物而大动干戈互捅一刀。这宝物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字：“老白”。他打算在清水的外壳下不动声色藏进一篇肉文，关键部分以刀枪代之。最后赵氏濒死，而一位来自关外的丁神秘人会冲出重围，手持圆月弯刀抱得美人归。为达此目的，他还要给沈莉安增补八百字外貌描写，赋予丁神秘人全文最高武力值。哼哼哼哼哼哼，等着瞧吧，义父！

张英喝了口汽水，看着奋笔疾书的丁修，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他拍了拍丁修大腿：

“丁大爷，给我也来场戏。我要当马贼首领，还要让卢剑星那臭小子死也干不过我，只能乖乖给我编草鞋缝衣裳！”

“丁修，我和韩旷要不要加戏，你自己掂量。”朱由检似笑非笑地吩咐。

“修哥儿，也把我和周阿姊写进去吧！”张嫣回头露出小虎牙。周妙彤闻言扭过头去，丁修隐约听见她冷哼道：“就凭你那点文采，写我？”

“丁修，小树林是个山清水秀亲近自然的好地方，你看我是不是气场很合适？”严俊斌笑得生无可恋，连带着同桌卢剑星也拧起一双八字眉，感慨女红是民间优秀传统文化，亟需以文学形式发扬彰显。

丁修索性举手呼唤：“魏老师！”

“你讲。”

“您贵为班导，不考虑在小树林里露一面、布个陷阱、瓮中捉鳖？”

“你这般说话指桑骂槐，说谁是王八呢。”魏忠贤哼哼笑了，“修哥儿，你且写吧。五千字写不痛快，明早起床，还有一万字等着呐。”

一片蝉鸣似的聒噪之中，丁修把钢笔掷回笔筒。这个夏天，却还长得看不见尽头。

第三话 完

波子汽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