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十一二月的天气总是多变的,白日里还是艳阳高照,夜晚却响了几记闷雷。
沈炼便是在这个夜晚,寻来了魏忠贤的藏身之地。
门发出“吱呀”一声,声音在木屋中显得缓慢而刺耳。而木屋中的魏忠贤却是笑嘻嘻的坐于右首位,模样竟像是在等他似的。
“总旗大人——”依旧是缓慢而曲折的调子,一如事端的初始。
沈炼眼底划过一丝痛楚,却仍是神色淡淡,“魏公公,在下来是同您讨个人——赵靖忠,身在何处?”
此话一出,逗得魏忠贤捧着酒盏笑了出来,“哼哼哼哼哼哼,总旗大人倒来向我讨人?你倒是说说,本公公违和要听从于你啊。”
“公公欠在下两条命,在下此番前来,是来取这份欠账的。”沈炼眼角微垂,“要么你偿,要么他还。”
说罢,抽出腰间的雁翎刀。
魏忠贤只是笑着,却不答话。
“哦?”内屋传来极低沉好听的声音,紧接着,赵靖忠缓步踱了出来,“沈炼,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在下的命,早已置之身外,又有何惧。”沈炼掀起眼皮,直直的看向魏赵二人。
“在下听闻两位公公不日便要离京,特来替在下的大哥、三弟,来送二位一程。”
“哼哼哼哼哼哼,沈大人,你以为你一个人来了这儿,又有何胜算啊?”
“魏公公,你既然将赵靖忠带于身边,也必然知道魏廷与您的大批卫士,已然死于赵靖忠了罢。”
魏忠贤闻言仍是面带笑意,一副极和蔼的样子。
“靖忠,是你做的?”
赵靖忠立刻做出恭顺的样子,眼神却有些闪烁,“义父,靖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安全的离开大明。”顿了顿,眸子斜斜的瞥了一眼沈炼,神色极为义愤,“那沈炼,这是为了挑拨离间啊义父!”
沈炼嗤笑了一声,“赵靖忠,你们没法儿离开大明的。”
眼波流转,“两位公公,一个都逃不了。”
魏忠贤却在此刻丝毫不理会沈炼,只转过脸去对着赵靖忠道,“此事,我便暂且不同你计较,你那些心思也莫当我看不出来。”
说罢,这才看向沈炼,只一眼便再次的逗弄的魏忠贤冷笑出声。原是魏忠贤那般言论,令沈炼想起了朝廷匆忙以卢剑星之死来平定这一事的行为。
——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他人的死活。
此刻的沈炼,已是双眼赤红,两拳紧握,身子也看是了轻微的颤抖。如同一只困兽。
模样看着,可怜见的。
“哼哼哼哼哼哼,沈大人。我们同朝廷既然放你一马,你又何苦巴巴儿的赶来送死?我魏忠贤八年来大权在握,树大根深,岂是沈大人看到的这点皮毛。”
“朝廷”、“大权”彻底激怒了沈炼。
——“朝廷的天是天,我们的天便不是天吗!”
……
屋外,是闷天响雷,竹叶飒飒。
屋内,一时也是了无声响,徒留沈炼一人,悲愤、困斗的粗喘。
*
半晌,魏忠贤又阴阳怪气的笑了起来,眼含怜悯。他起身拍了拍赵靖忠的肩膀,每一下都显得极意味深长。
“靖忠啊,这便交给你了。可,莫让为父失望啊。”
赵靖忠忙拱手道,“义父放心。”
待魏忠贤转身进了内屋,赵靖忠这才转身看向沈炼,眼中的轻蔑,当真是极为的清晰。
“沈炼,这事儿你又为何只单单的怪罪于我?我原先为你打的何种如意算盘,你偏一时起了贪念,隐去了义父还活着的消息,如今收了钱,自然是要付出点儿代价的。”
赵靖忠一面说着,一面走向屋子一角,取下他的无铭抢,不紧不慢的解开裹布,“是以,卢剑星替你顶罪、靳一川惨死,将你归于我们的同谋已是为你开脱。这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
话音未落,赵靖忠便感到身后一阵凉风,身子忙往旁一侧,就见沈炼的雁翎刀擦着身侧刺去。赵靖忠顺势将长枪往上一抛,又握住枪柄横扫而去,沈炼被打的措手不及连忙往后一退,还未站稳长枪又直直的向着自己的门面刺来。
沈炼抬刀去挡,枪头却有一转刺向右胸骨处,沈炼反应不过便落了下风,一时之间只能勉力用刀刃抵住。赵靖忠力道又极大,迫使的沈炼不断后退,向木桌撞去。
眼见就要撞至桌角,沈炼腰身一弯,舍了雁翎刀以此脱身。
赵靖忠看也不看,向后一退手腕一翻,雁翎刀便被挑出了窗外。
“连武器也不要了,你当真是一心求死。”
“不杀了你,我和死了没区别。”
沈炼说罢,将背后的皮革一拍,卸下一抖——那是断石,卢剑星的佩刀。
“哦?”赵靖忠眉眼一挑,“好一副兄弟情深的画面,当真是令人动容。”
*
两人一长一短格挡了好一阵儿,却谁都没讨到好儿。沈炼突然眸光一闪,身子向左,往枪口撞去。
左肩立时便被贯穿,同时沈炼持刀的右手也贴着赵靖忠的腹部狠狠向右一滑。
——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样子。当真是不要命了。
赵靖忠吃痛向后退去,软枪一甩,便打在了沈炼右肩上。
沈炼同赵靖忠上次在教坊司的打斗,便伤了右肩。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一时疼的沈炼几乎抓不住刀。
赵靖忠唔住腹部向后退去,迅速的脱下外衣,咬牙紧紧的系在腰间。抬头便望见了沈炼苍白的面色和有些许渗血的右肩,如此明显的一个弱点。赵靖忠略一思索,便欺身频频攻向那处。
身法既快又狠。
“唔——!”几个回合下来,沈炼的右臂开始不自觉得、剧烈得颤抖,赵靖忠极状立刻双手发力,刺向沈炼。
“叮——”“砰——”
断石应声掉落在地,而沈炼则摔落在屋子的另一角。
赵靖忠提着滴血的无铭抢,走向一手捂着汩汩流血的小腹还在试图起身的沈炼。
“二次丢下武器,不如你求本督,本督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你早已不是东厂提督。”
赵靖忠居高临下的看着沈炼,半晌极阴冷的笑了,“你想死?本督偏不如你意。本督偏要让你活着,好好儿的活着,让你记得你是如何害死自己兄弟,却无力报仇的。”
神色轻蔑,如同在看脚下如何苟活的蝼蚁一般。
然而就在赵靖忠转身的一瞬间,沈炼忽然抽出小腿胫骨两侧的双燕,一跃而起。一把架于赵靖忠颈间,一把直直的刺入腰腹。
连刺三刀。
“这三刀,是为了报我三弟穿膛破肚之仇。”沈炼附在赵靖忠耳侧,轻声说道。话语中说不出的快意。
随后,架于赵靖忠颈间的刀刃一动。
“这一刀,是为了报我大哥的断颈之仇。”
*
闷雷之后,已是大雨。
沈炼满身血渍,极血腥难闻。如今跌跌撞撞行至雨中,虽是泥泞,却又干净。
方才被穿腹而过,又逢大雨,沈炼此刻实是疼痛难当。又猛然跌倒,恍惚之间仿佛看到昨日华灯初上,兄弟三人行走于市集。
那时,他们还觉得生活是极有希望的。
沈炼脑中浑浑噩噩的响起了许多声音,吵得他脑仁儿生疼。他想起,大哥说过,“我信你”;他想起,丁修说,“你欠我师弟一条命”……
想起了太多太多。
最后的最后,他仿佛看见大哥和三弟复出现在了那华灯之地,等他。
他笑了笑,起身去追。
——“我们去过好日子。”
*
第二日。
许是昨夜刚刚下过大雨,这日天气倒是极为晴朗,山中鸟鸣大作,闹得魏忠贤早早儿便醒了。
“靖忠。”
他唤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魏忠贤有些行动行动不便的挪到了堂屋中,便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赵靖忠,以及倒在屋外的沈炼。
似,都已死去多时了。
魏忠贤冷声笑了起来,“无知小儿。”
——与天斗,谁还回得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