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月河

以下富含剧透。

《白幽灵传奇》，这几乎是一部哲理片。节制有度的图像、含蓄交锋的文白、闪回的赎罪主题、巧妙的伏笔呼应，一切都让影片有了文学的色彩。以下匆匆描述片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与对照。笔者对十字军远征不甚熟悉，加之片中描画远东中华王朝的篇幅基本类似文学虚构式的架空背景设定，在此不对历史事实一一考对。

罪孽／赎偿

影片伊始，主角十字军骑士雅各布向神发愿。肃穆祷词配合青年人染血的脸庞，犹如古诗开篇的呼唤。不为黑暗所困扰，愿披覆正义铠甲，成为神的骑士：这是十字军征战的初衷，是出征前牧师的祷告，也是雅各布此后行动的精神支撑。随着战争深入，兵燹肆虐，雅各布父亲的朋友，雅各布武艺的导师，同时也是雅各布同袍的加蓝意识到，骑士们在异国寻找神的踪迹，却背离了人性、罪孽深重。在异教徒与同袍的死亡当中，他们根本寻不见神。被屠戮者（摩尔人）的鲜血已经透过刀刃、渗透每个骑士的灵魂。加蓝渴望放下刀枪，前往无人曾至的遥远东方。雅各布认为加蓝有违为神而战的初衷，愤而苦战到底。然而面对加蓝失望悲楚的眼神，雅各布举剑的手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稳健。十字军杀入摩尔人宫殿，雅各布手刃王公，气势汹汹闯入内室，妃嫔王孙见其面貌可怖，恐遭凌辱，遂自刎惨死。迟来一步的加蓝误以为雅各布对妇孺下手，人性在青年身上竟已沦丧殆尽。雅各布怨悔的哭喊呼应着加蓝眼中的绝望，序曲将尽，两人分道扬镳各自远扬，逃避前事寻求救赎。
再次相遇已是三年之后，加蓝如前所述退隐远东，如今已成银山魁首，江湖人称”白幽灵”，闻名丝绸之路。雅各布听闻其名，赶赴东方，试图解除加蓝对他的误会。途中出于赎罪心理，雅各布出手救助为篡权长兄追杀的落难皇室姐弟莲与昭，并护佑他们前往避难之地。一次交锋中，雅各布为保护众人逃离而殿后作战，胸口重伤，勉力来到”白幽灵”及众土匪盘踞的银山脚下，为加蓝手下所救治。
加蓝隐于阴影之中，看着雅各布因伤口剧痛而辗转呻吟，稍后伸出手臂用驯养的宠蛇恐吓伤者，愤恨地拒绝和雅各布谈心，并满口恶言，转身背对雅各布，威胁说，应该把你留在林子里喂乌鸦。可你没有这么做，雅各布回应道。刀子嘴的加蓝仿佛被说中心事，撂下狠话”一旦能动就赶紧滚”，愤然走开，前去同先来一步的昭、莲姐弟交涉。姐弟二人说他们是雅各布的朋友，加蓝哂笑道，以为这么说会对你们有什么帮助吗？但他果真没有加害雅各布的朋友。
伤好些后，雅各布振作精神去见加蓝，加蓝同他相仿佛，为躲避前半生杀戮的罪孽而酗醉于酒，而雅各布则为此沉迷罂粟。加蓝告诉雅各布，在他这里不会得到宽恕。雅各布又一次回忆起摩尔人宫殿里加蓝眼中的失望，他坦承摩尔人女眷并非死于自己之手，那是惨痛的误会。加蓝说，她们自杀，是因为害怕你那时的样子；你以为救了昭，神就会原谅你吗。雅各布说，凡人不知神的意志；当他们以为自己知道，就会血流成河。听了这话，加蓝饮尽碗中酒，并提醒雅各布，即使帮助莲与昭，也仍旧洗不清他们手上的血污。对这两位所杀众多的骑士而言，哪里不是地狱呢？隔日，他们再度谈起纠缠两人多年的刀下亡魂。加蓝说，亡灵不说话。雅各布说，如果亡灵说话，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加蓝沉吟道，什么时候偿，不由我们决定。雅各布坚持，只要有合适的人辅佐，昭会成为明君。加蓝笑他说话像个牧师，自己不会帮忙，再也不替别人打仗了。加蓝自诩是个简单的人，伶牙俐齿的皇子会让他头晕脑转。雅各布笑称，加蓝有很多面，每一面都不一样。
片中师生数段对话无不诚挚，论辩始终围绕罪孽与赎偿的主题展开，人物性情袒露无遗。加蓝对雅各布的失望成了青年三年间的梦魇，雅各布背负的血债也同样是加蓝洗不清的罪责。他们曾并肩作战，他们曾有过同样的信念又先后破灭，他们皆授人武艺又为刀剑所咒诅，同样身陷精神的地狱，同醉、同泪，最终都在甘心拔剑为他人而战的决绝中悟得战斗真意：救人，而试图（或许是徒劳地）自我赎救。加蓝为保护众人，同前来追杀昭、莲的篡权之人血战致死。雅各布接应导师的意志继续战斗，在莲的帮助下最终取胜。雅各布将自己多年的佩剑代替墓碑安嵌在加蓝坟上，他再度策马远行，用余生祭奠这位亦师亦友的故人。
加蓝的罪业已随他长眠，雅各布的仍攀附在他肩背上，正午的日光涤不尽他眼中的地狱。

逃离／找寻

莲与雅各布的相处，时而明言指意，时而暗语含蓄。
初会，酒馆一战，雅各布为莲与昭解围后，一骑远去，途经水畔小憩。风中的苇影让青年回想起三年前摩尔人城中刀光剑影，他又见到加蓝失望的悲切眼神，于是决心不再见死不救，返身襄助昭、莲姐弟。此情此景无一句言辞，意蕴尽在风曳苇草中。
行至一处，入夜，莲与雅各布围坐篝火边。莲见雅各布合眼睡去，拈起雅各布借以麻痹神经的罂粟投入篝火焚毁，而雅各布惊醒过来，将手探入火中去取。此处与晋阳城内雅各布伸手入火、烧断腕上绳缚、前去救护昭、莲可谓相映成趣：无论火的意象是否象征试炼与净化，雅各布两度探火，从有意沉沦到清醒救人（莲被其恭敬且不失谐谑地称为主人），历时的心绪转变通过同一个动作清晰展现，几乎是成长小说的味道。
探火取罂粟未果，雅各布重又悻悻躺下。莲问他，你远离故土，是逃离，还是寻找。答，两者都是。雅各布问莲，东方传说中有没有地狱？莲说有，是罪人的归宿，罪人死后，入地狱、遭刑罚。雅各布自认罪孽深重，理当受罚。莲感慨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沉重的背负。雅各布听去不以为意，以为只是位高者的缥缈虚言。莲恼火不已，加以反驳。她以女性视角批判战争，陈述男性争夺荣耀的不知所谓，女性珍视的一切都被男性挑起的战火摧毁。莲说，你根本不理解我，哪有资格横加评论。雅各布听了，为自己的失礼怔然致歉。
莲的形象在一系列行动与事件中渐趋丰满：怜悯因姐弟二人而遭追兵毒手的落难庶民（”都是我们的错”）、不肯丢下获救民女小梨（”我们只想帮你”、”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面对银山土匪张臂保护幼弟小梨等种种举动，让这个悲悯而不乏勇气的形象栩栩动人。
而莲对雅各布的关切也逐渐鲜明。一行人刚上路时，雅各布伸臂护在莲身前，莲上马踏空时稳稳将她接住。此后莲的情意悄然显露：雅各布教昭射术，少年射偏的箭让雅各布叫着躲开，莲忍俊不禁；同先前雅各布沐浴时露出背上累累伤痕与十字文身，莲一睹之下眉头颦蹙又是一个对照：不同的情绪，同样的关切。
之后雅各布殿后作战，莲拉住他，”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道别时给了青年一个短促的拥抱。银山之中，她问起加蓝和雅各布曾经的友谊。加蓝此时误会未解，说起过去，认为的确有人嗜血成性，而相比起来雅各布更没人性。莲不同意，她眼中的雅各布从来不是那般：他举剑是为了别人，不是为了自己。遵循自己的心意，莲前去关照胸前伤痛的青年。雅各布向她吐露了真名，并为旅途的波折感到歉意。莲宽慰他，没有你我们走不了这么远，你救了昭、小梨和我三条性命，或许罪已赎清？烛火环绕间，莲再次将雅各布拥入怀中，让青年沉重的头颅倚在自己肩上。
莲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雅各布，付诸真心、竭力打消两者之间”互不理解，无权横加评论”的隔膜。如雅各布所说，”你弟弟善良又聪明，和你一样”，不见直言称赞，而意思已至。类似的、几乎是古老东方式的含蓄出现在”凡人不知神意志”一幕之后：仍旧是夜间，仍旧是火光映照下，莲问雅各布，为什么选择保护她和弟弟。雅各布答道：”我在错的地方寻找神的踪迹，而你和你弟弟让事情变得有意义。”此处仍是明言，莲的下一句复为暗指：”父皇在的话，一定会喜欢你的……现在的你，他一定会喜欢的。”不说我喜欢，却说他喜欢，引而不发。雅各布语中仍带迟疑，而莲以亲吻消解言语带来的忧虑，言终有尽，而意长存。
两人情意在决战中莲夺过匕首为救助雅各布而拼上性命时达致顶值。杀敌之后，雅各布血尽力竭，倒在莲的身边，伸出的手臂与莲探来的臂弯搭在一起，宛如阴阳鱼的两弧。此为第三次相拥，不成其形、精神上的亲近。会没事的，莲笑着说。你刚才在想什么？雅各布看进莲的双眼。我在想我的国家、昭，还有你。
皇子公主回到国都，莲在城下驭马忧愁回眸。遥望处，雅各布同样策马，转头回顾身后。然而镜头一转，雅各布身后是加蓝之墓，他望的是先他而去的导师，以及墓上剑柄的十字刻纹。两人的目光看似交融，实则相错。蒙太奇的运用造就奇异而美好的误会：他们似乎在回望彼此，但也仅限于似是而非的一瞬而已。

寻神／救人

而昭的个性更多存于众人口中：父皇称他好心肠，益于黎民苍生。皇姊用生命保护他，说他是国家唯一的希望。雅各布赞他聪明善良，如遇良人，必成明君。加蓝虽然同雅各布一样不信赖上位者，却因昭胆敢大声呼他”亡命之徒”而心存赞许，”伶牙俐齿的皇子”让他好生头痛。只有在小梨这个年龄相仿的人身旁，昭才挽回一点话语权，同时表露自己的才智。这个男孩，是雅各布要救助的正统皇子，也是赋予雅各布行动以意义的”人”之象征。
救小梨之时，雅各布展现精良射术，昭心向往之，恳求雅各布传授技艺。雅各布将加蓝曾教他的话语传授给昭（”射术是技术与艺术的结合”、”让进攻与防守都成为本能”），此时画面中，雅各布的形象不时被年轻的射术导师加蓝取代，而昭的一举一动无不神似儿时的雅各布。蒙太奇剪辑之下，加蓝与雅各布忧心的神情宛如一人，昭与少年雅各布的初学试探也如出一辙。从孩童到成人，从学徒到师长的角色过渡在三人画面切换间不露声色地完成，这也是诸多文艺作品不厌其烦描写的仪式性成长主题。雅各布远离故土，奔赴异邦寻找神的踪迹，从牧师带领到自我决意，实已从神谕的抽象走向了人言的实在。
只是，雅各布虽从救助昭、莲的行动中捕捉到意义、修补了友谊、歆享过人情，但当事件结束，加蓝战死，雅各布身上沉重的背负却并不因莲发自真心的祈愿（”你救了我们三条性命，你的罪，已经赎清了吧”）而消弭。逃亡途中，他难能有过美好的时日；如今姐弟重返国都，皇位归正，雅各布，这只白猴子、白幽灵，却永远无法在权势高位当中寻获长久的宽慰。他苦苦求索的神意大约不在远东，自然也不在中东，甚至不在他出生的故土；或如维特根斯坦后期之说，意义只在他一念之下的行动当中。雅各布寻的是神，这一回他找到了人，寻见了加蓝曾迫切希望他拥有、又误会他已经失落的人性。他护佑莲与昭，不自觉地维系守持着姐弟共有的善良与希望，这些光明的概念属性，或许比”为神而战”更接近十字军远征所追寻的神之真意。

以上见解，博诸君一笑耳。笔者对信仰一事不甚明白，同所有人一样，都还在探索的途中踟蹰。